摄影 | 沃克·埃文斯
物质方面到此为止。就主观领域而言,非物质特性包括:感知与洞察;权威与其表亲——自信;视觉的原创性或图像的创新性;探索;发明。加之,摄影似乎是最具文学性的平面艺术。在不同场合中,它实际上应当传神、机智、优雅或简练;当然,还应有风格;结构与连贯;悖论、戏法与反意。如果摄影近于文学,一些作家则时不时流露明显的摄影倾向,比如亨利·詹姆斯和詹姆斯·乔伊斯,尤其是纳博科夫。兹引一段纳博科夫:“……瓦西里·伊万诺维奇总会看看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东西,观察其外形特征。也许是月台上的一摊污迹、一颗樱桃核、一截烟蒂,然后会自言自语,说他永远永远都记不起这三样小东西相互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,尽管此刻看得明明白白、真真切切……”纳博科夫像是在描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中的一幅照片。文学大师时常教我们如何观看;绘画大师有时教我们观看什么。乔治湖,1922年,摄影:阿尔弗雷德·斯蒂格利兹
艺术史的道路神秘难测。如今,静态摄影正迅猛发展,夺人注目,可还算不上一股浪潮。这股潮流始自阿尔弗雷德·斯蒂格利兹(Alfred Stieglitz)的生涯。斯蒂格利兹此人非常重要,影响巨大,他既能孕育一个受他鼓舞而追随他的流派,亦能让众人与他背道而驰。举一个后者的事例:斯蒂格利兹真正令人惊叹的美学(个人的艺术性)令许多青年照相机艺术家转向直接纪实风格;只为事物本身而拍照,无关新闻。斯蒂格利兹的重要性,可能不仅在于他的毕生作品,也在于他引发的回响,以及巧妙赢取的认可。他让我们明白,艺术摄影就是艺术。现在,我们兴许忽略了斯蒂格利兹看似天真的自我;但当时可不幼稚,那是后维多利亚时代独有的玩世作风,不苟言笑。我们享受他在现实中的战果:摄影作品陈列在重要的博物馆,为挑剔的私人藏家收藏,标着可观的价格出售于知名画廊。简言之,斯蒂格利兹的艺术不全是典范,他的地位却毫无疑问。
自诩艺术家的摄影师是与众不同的个体,这话我们早就听腻了。诚然如是。在成长阶段的某个节点,摄影师会在博物馆外面探寻:身处街头、乡村和普普通通的乡野。年久的商店、卧房和庭院,这一切对他的眼睛来说,无疑是天然的盛宴;他远离矫饰的建筑、人造的恢弘地景或风景优美但平平无奇的自然。今天,最深刻、最纯粹的摄影师往往自学成才,至少他们通常没有接受正规的摄影训练。不拘礼节地学习卓有建树的大师,就是最好的早期训练。
不论是否为艺术家,摄影师都是快乐的感觉论者。原因很简单,眼睛因感觉而动,而非思想。此人天生就是偷窥狂,但也是报道者、修补匠和间谍。全身心的专注、无法疗愈的童心以及合理地蔑视清教徒—加尔文主义驱使他一往无前。他的交际生活渗透了彼此竞争与爱的徒劳。
摄影杰作的意涵由视觉语言写就。这种语言只能偶然习得,非系统训练可达;在西方世界,习得的希望似乎更渺茫。占据我们头脑的正式教育,关乎遣词造句、精打细算和条分缕析,却与图像无涉。这可能是一场阴谋,欲使人目盲。对学习期的孩子而言,定是如此。这正是摄影攻击的盲目,无视真正的观看,扭曲了观看之道。真实乃摄影所向。盲者并非全盲,真实亦非全真。
亨利·詹姆斯曾云,在艺术中,感受乃题中之义。姑且搁置人类才华、智力、品味、名誉的神秘与不公,我们不妨如此总结摄影艺术的问题:摄影捕捉并投射了观看的愉悦,摄影定义了完整的观察与感知。
1978年
文章
The Massachusetts Review, Winter, 1978, Vol. 19, No. 4, pp. 644-646.
作者
沃克·埃文斯(Walker Evans),美国纪实摄影大师。早年曾在巴黎游学,1945年先后加入《时代》周刊和《财富》杂志,担任专职作者和编辑。1965年,成为耶鲁大学艺术学院的教授。埃文斯相信艺术家的任务是直面最严峻的现实,其作品以简洁、直接、清晰的影像语言描绘了美国社会。
译者
刘其远,2001年生,成长于浙江杭州,现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人文伯苓班本科生,兼为历史研习者、摄影者、写作者,求道于学术与艺术之间。主要研习近现代社会史,曾参展第十届丽水国际摄影节,2021年由纽约商务出版社出版散文诗歌集《悲剧的再生产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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